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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卫视之文化大观园--------忆鲁迅(纪念鲁迅先生逝世7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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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卫视之文化大观园--------忆鲁迅(纪念鲁迅先生逝世70周年)

前言: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在北京西三条
21号的四合院里,鲁迅满怀寂寥地写下了这样的句子。那时侯,地火还在沉睡,熔岩尚未
喷出,先生心中的野草却已经开始疯长。在这里,他品尝着人世间最苦涩的孤独;在这里
,他开始直面惨淡的人生。



PART 1:



串场:

1936年10月19日,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巨人停止了呼吸,他,就是鲁迅。关于自己的
死,鲁迅临终前曾有过调侃,他说,他看见自己死后有一只苍蝇停在他的脸上,舔着他的
鼻尖,于是他恼怒地说,阁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寻找做论的材料。

时隔70年,鲁迅又一次被我们摆上了祭坛,于是乎,在那两撇著名的胡须下面,我仿佛看
到了一丝揶揄,一丝冷然。的确,这70年,鲁迅是被过度地谈论了。吃鲁迅饭的造神者们
忙忙碌碌,贴给鲁迅的标签不计其数。于是,在几代中国人的印象中,鲁迅成了一个背后
插满小旗儿的老武生,在万恶的旧社会摇旗呐喊,左右开弓。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鲁迅,
一幅夸张变形的面孔,一段失去质感的记忆。

今天,我们已自称是多元社会,涂抹在我们头脑里的意识形态似乎也已经褪色,假如再以
旧日的心态纪念鲁迅,则不论于逝者还是于生者,都已经说不过去了。

怎么办呢?回到鲁迅的时代,回到那时代的语境,然后,还原一个真实的鲁迅。



小片:

70年前,在上海的万国公墓,民众代表们将一面锦旗覆盖在鲁迅的灵柩上,万众瞩目之下
,沈钧儒题写的“民族魂”成了打在鲁迅身上的第一枚红印;

进入毛泽东时代,鲁迅著作被钦点为毛选之外最伟大的读物,鲁迅本人也无可辩驳地成了
一位“伟大的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文学革命的首席旗手”。

然而,20世纪的最后十年,一种截然不同的标签新鲜出炉,在由某些“知识精英”涂抹的
颠覆文本中,鲁迅被描绘成“世上最刻毒的人”,“心胸最狭隘的文人”甚至是个“睚眦
必报的小人”。  



王鲁湘:那么对所有的这些标签您怎么看呢?

孙郁:这七十年吧,每一个时期对鲁迅都有些争议,都有一些热点的话题。特别是喜欢鲁
迅的人,他们都是把鲁迅作为真理的化身来认知的,其实这种认知方式

恰恰是当年鲁迅最讨厌的一种东西。而且就是说,鲁迅思想有几条,一二三四,

或者说鲁迅“他是什么”。其实鲁迅他应当是“不是什么”。这七十年来,你看鲁迅认知
的历史,我觉得其实就是我们和鲁迅不断地错位又不断的相逢,不断地误读又不断地相知
,这样的一个很有意思的历史。



小片:

1912年,在教育部长蔡元培的邀请下,而立之年的鲁迅来到北京。那是一段混乱不堪的岁
月,任职于教育部的鲁迅几乎无事可做,每日除了喝茶看报,便是坐在家里抄录古碑。苦
闷中,鲁迅写道:“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复辟,张勋称帝,看来看
去,就看得怀疑起来……。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久,就受了奴隶的
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而是民国的敌人。”所以,他认为:此后
最要紧的是改变国民性。怀着这样的信条,鲁迅全力支持1920年的女师大风潮,并在三一
八惨案后发表了《纪念刘和珍君》。此后,他成了民国公开的叛逆者。



孙郁:一般我们在描述鲁迅的时候,总是把鲁迅当成三十年代、二十年代文化的中心,这
完全错误的,鲁迅当时不是流行色里的,不是主流意识形态的,他是被后人叙述为主流的
。当时的主流是胡氏他们这些人,是大学教授,是校长,是那些名流,鲁迅当时是一个自
由撰稿人。而且他被国民党所通辑,李敖竟然说鲁迅从来不骂国民党,那国民党党部是通
辑他的。所以现在的年轻人,包括我女儿这代人,他们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不喜欢鲁迅,因
为他成为了一个被叙述者,一个公众形象,成为一个你必须接受的一个主流的东西。其实
鲁迅他恰恰不是主流的。



王鲁湘:他其实是被流放的,只不过这种流放中间有自我放逐的色彩。鲁迅利用了当时中
国所谓的半封建半半殖民地的这样一种条件,他选择了一种租界的状态。所以鲁迅的晚年
,他的《且介亭杂文篇》,什么《二篇》啊,《末篇》啊,

都是在租界里头写的,且介亭不就是租界亭吗?



孙郁:所以他认为自己是苟活嘛。



小片:

按照胡塞尔的定义:一个好的怀疑主义者必定是个坏公民。的确,鲁迅的脾气和秉性,不
论在哪个朝代,恐怕都不会是个好公民。于是,民国年间的鲁迅终其一生都在弄堂里躲来
躲去,并为峨冠博带者所厌恶。

然而我们所不知道的是,因为某种特别的原因,鲁迅也在内心深处憎恨着自己。



孙郁:鲁迅他首先他是认为自己是黑暗的,是残缺的,而且他对自己不自信。他认为自己
身上有一种远古的中国文化的鬼魂在里面,苛刻的,恶毒的,也有绍兴师爷的这种刀笔吏
的和无情无义的东西,他身上的确是有。他又知道这个东西不好,但是他又去不掉。怎么
办?他和它不断地搏斗,和它不断地周旋,他要驱逐身上的鬼气。



小片:

在与钱玄同发生“铁屋子”的争论之后,鲁迅怀着救人并且自救的态度投入了新文化运动
。对他而言,铁屋子的意象并不仅仅是对国民的启蒙,在他自己的心灵深处,一个暗黑的
地狱同样需要拯救。



孙郁:他体验到一种黑暗和虚无的东西在里边,那是一种前人没有描述过的东西,一种乌
有。

王鲁湘:所以他非常喜欢他小时候看到的绍兴地方戏里头的无常。

孙郁:对,鬼,女吊,就是那种血色的、从地狱里发出来的的惊恐的声音。但它又叫出了
我们常人不能叫出的声音。他写了阿Q,写了孔乙己,写了祥林嫂,

几千年来作家们没有写过这样的人物。苦难,有限,人的卑怯,人内心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把压抑在内心里无序的东西都给呼唤出来了。



小片:

应该说,如果没有鲁迅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整个新文化运动将会沦为观念的空洞。然而
,鲁迅自己明白,他是新文化运动的异类,人们忽略了他在文学背后忧郁的心灵。在新文
学的道路上,他越写越孤独,越写越彷徨,最终,他离开文学转而走向社会批判。然而,
在进步青年云集的左联,鲁迅很快便洞见了他们致命的有限。



孙郁:一般的思想者都是始于怀疑而终于信仰,鲁迅其实他始于怀疑,他到晚年依然在怀
疑。他警惕成为奴隶,就是成为物的奴隶和精神的奴隶。他觉得,无论人选择什么,只要
你选择了它,你就可能成为它的俘虏。所以晚年在左联里边,

他也觉得自己旁边有一个奴隶总管,把他周扬和夏衍他们认为是奴隶总管,他又重新成了
一个奴隶,又有一个主奴形态,又成为奴隶了。这个困扰着他。但是他的力量在于他不断
地正视它,而且敢于和这种东西,这种新出现的主奴关系进行抗争。你看胡适他们,他们
是要当青年导师的。学生们很困惑,当时北大学生很焦虑啊,觉得没有出路,然后找胡适
,他就把他信仰的詹姆斯和杜威的理论给了学生,他讲这就是真理。那他们就当导师了,
真的给学生指出一条光明的道路。

鲁迅说,我连自己的路怎么走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能给你们当导师呢?他就跟年轻人说,
你不要信什么导师。鲁迅的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就是:一切都是有限的,

生命是有限的,理论是有限的。所以人的价值在于自己去寻找,不要去寻什么鸟导师。




小片:

鲁迅有一次与左联的团党书记冯雪峰聊天时说:以后你们要是掌了权,象我这样的人是不
是要去扫马路了?大家一笑而过。在冯雪峰,这话固然只是玩笑,但在鲁迅却并非无缘无
故。





孙郁:因为鲁迅在三十年代曾经翻译过俄国的“同路人“作家的《竖琴》这个小说,这个
小说是一些小布尔乔亚、一些知识分子,他们的家庭财产被剥夺了在苏维埃政权成立以后
。它就写失去了家园的人们的这种痛苦,或者说是一拨知识分子的痛苦。革命到来之前,
或者革命过程当中他们是歌颂革命的,但是革命到来以后,他们突然发现革命和他们所想
象的是不一样的。



王鲁湘:太恐怖了有点。



孙郁:而且鲁迅呢,他当时为什么要翻译这样的东西?我个人的猜想是,他有一个想法,
就是革命在中国迟早要发生,那么革命一旦出现,像我这样的人,或者和我一样的人会是
什么样子?变节?自杀?或者是什么。他在想,知识阶层在革命、在社会动荡、在社会易
代之际、王朝更迭的时候是什么德行?我会是什么样

?鲁迅通过看俄国的革命,他认为革命是流血,但也有婴孩。革命是让人活,而不是让人
死的。这是鲁迅当时和左联的那帮的作家们最根本的区别。左联的那帮作家认为革命是让
人们死去,你不革命你就是反革命,那我就要杀头,就要从肉体上、思想上彻底消灭你。
但鲁迅有一句话,鲁迅说:你们不要以为你们就掌握了真理,革命是为了让人活,而不是
让人死的。



小片:

果戈里说:作家可以划分为两类,一类“沉浸在超凡脱俗的高贵形象之中”,用令人陶醉
的烟云挡住了人们的眼睛;另一类则毫不留情地用一把尖锐的刻刀,用力刻画出“辛酸而
乏味的人生道路上的冰冷的平庸的人物。”前一类作家容易获得廉价的喝彩,而后一类则
容易被世人误解为亵渎人类,因而缺少知音,得不到共鸣。鲁迅一生的际遇表明,他属于
果戈里所说的第二类。



孙郁:很多年轻人说鲁迅骂人很苛刻,但是鲁迅骂过的人都是一些社会贤达、雅士、士大
夫,是那些悠然自得、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文人。他保护的、他喜欢的都是那些被流放或
者是被打压、很穷困的人。



王鲁湘:对,有人比较过当时鲁迅和当时和他打笔仗的那些文人之间互相谩骂的文章,他
们有一个很惊人的发现,就说那些人骂鲁迅的时候,在文章里头都是暗示鲁迅和共产党和
苏联有什么关系,而且暗示鲁迅这个时候——因为他正在被通辑——他可能躲在什么什么
地方。



孙郁:很恶毒的。



王鲁湘:很恶毒的,这是要置鲁迅于死地的啊!而鲁迅骂这些人的话,都是一种精神性的




孙郁:对,是这样。



王鲁湘:所以从这一点就看出来了,最喜欢骂人的鲁迅其实是最厚道的。



孙郁:而且很多重要的论战都不是鲁迅挑起来的。比如女师大风潮,鲁迅坚决支持学潮,
但是教育部部长就把他开除了,就要开除他,而且这个时候,大学教授们像陈西滢他们这
些,陈源,就讽刺他,觉得你大学教授你不好好教书,你怎么支持学生运动啊。那鲁迅反
过来就要骂他了是不是?你们这些人就是一些邪恶势力的帮凶嘛!你们自觉不自觉地成为
他们的帮凶,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而且,我们这个时代意识不到鲁迅那个时代,他是生活在一种流血的、恐怖的状况里边。
所以现在很多人讲,胡适他们,新月派的人,他们当时跟国民党争自由,

谈人权,不是很好吗?鲁迅为什么要骂他们呀?你想,当时国民党清党完以后,

杀了那么多的左翼青年,你这些教授们,突然间跟这些刽子手们在一块讲民主,

我当然要写文章挖苦你了。这是没法接受的事。这些人是一些王八蛋是不是?

他杀了这么多人,你和他们讲这些东西?鲁迅就讽刺他们。鲁迅觉得他们也不是知识阶级
,只不过是文人。文人喜欢被社会所器用,被主子所豢养或垂青于他。

鲁迅特别讨厌这些东西。七十年过去了,我们看三十年代二十年代的那些论战,

你看那些对手们的文章现在还能重新再读吗?



王鲁湘:不能读了。



孙郁:那些只能作为笑料和笑谈。但鲁迅的文章依然在启发着我们。



PART 2

串场:

七十年来,崇拜鲁迅的人说他是斗士,勇士,先驱,导师,革命家,说他“愤怒激烈,疾
恶如仇”,是“没有半点媚骨的人“;厌恶鲁迅的人则把他说成“心胸狭窄,不知宽容”
“睚眦必报”,是“有失温柔敦厚的人”。总之,正反两方面的印象与评价仿佛都在说鲁
迅是个很凶、很严厉、不通人情世故的人。那么,生活中的鲁迅先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
人呢?什么是他所爱?什么又是他所厌恶的呢?



小片:

在回忆鲁迅的文字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提到,鲁迅并不是一个一天到晚板着面孔的人,而
是非常诙谐、幽默、随便,喜欢开玩笑。他醒着的每一刻都在寻求这种自己制造的快感。
此外,他爱读杂书,爱吃糖,喜欢看好莱坞电影。文学创作之外,他投入精力最多的工作
就是对新美术运动的倡导。他翻译美术著作,介绍出版中外美术作品,热情扶植青年人的
创作,并收藏了大量的极其有趣的艺术作品。



孙郁:就在这个院子里的时候,他收集了很多汉画像。他说其实日本的浮世绘

就是受到了我们中国汉代的汉画像的影响,因为汉代的的文明是非常朗然大气的,没有受
到宋明理学的影响。宋明理学影响以后,中国人就完全萎顿了。但是在中国的那些旁门左
道的、那些乡邦文献和野史杂记里边,却隐含着中国人心灵当中那种弥足珍贵的东西。鲁
迅身上其实保留了这样的一种东西。如果说中国传统文化里有什么好东西,这才是我们中
华民族应当重新复兴的东西。



小片:

这张照片拍摄于1936年10月8日。鲁迅参观了在上海举行的“中华全国木刻第二次巡回展”
。会后,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和青年们一起进行着热烈的座谈。

这是鲁迅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11天后,他离开了他所挚爱的人间。



孙郁:鲁迅是发自内心喜欢美的人。他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我们博物馆有他几本医学笔记
,有一些人体的解剖图,鲁迅就按照美学的原理、按照美术对称的原理给画得很美,把人
像画得很美,腾野先生后来就给他改了,你不能用绘画的方法画这个。



王鲁湘:对,不准确。



孙郁:鲁迅觉得应该当从美的角度画。再有,你看他在日本时想办一个叫《新生》的杂志
,当时他用作封面的就是一幅叫《希望》的油画,哎呀,那真是好,很震撼人的一幅画。
还有,在上海,左翼的东西,左翼戏剧、左翼电影,中国的左翼戏剧、左翼电影鲁迅是不
看的,他看的是美国的休闲片、西部片,或者是非洲的猎奇片,他看那个东西。这个说明
问题呀,一个左翼的作家,他怎么不看左翼的戏剧、电影,反而去看那些休闲的东西?这
就看出鲁迅思想的另一面。



小片:

鲁迅对木刻的大力提倡是众所周知的。相比之下,他与中国画的关系就很少为人关注。公
开场合,鲁迅对中国画评价不高,对于“古人作画而除山水花卉外绝少画社会事件”也曾
深表不满,然而,私下里,他却从未停止过收藏国画作品。



孙郁:鲁迅曾经去看过林凤眠的画展,林凤眠也请他吃过饭,但鲁迅只字没有写关于林凤
眠的印象。鲁迅在给朋友的信当中,谈到了当时的刘海粟和徐悲鸿,但是对他们是略有微
词的。所以,他的眼光和同时代的人非常不一样。当时的画家他喜欢两个,一个是陈师曾




王鲁湘:一个是齐白石。



孙郁:对,齐白石。他觉得他们的文人画,或者齐白石的那个衰年变法,他们笔墨之间的
那种精魂,让他在里面感受到他所需要的东西。



王鲁湘:你看陈师曾当时作的那些签谱中间,其实很小,画的是北京下层市民的生活,然
后旁边题上诗,题材看上去是苦涩的,但是形式是极其精美的。



孙郁:所以说鲁迅的审美的选择,他其实对绘画的那种所谓宏大叙事,或者那种过于技巧
的东西他都是很反感的,他喜欢心性的自然流淌,不是精巧的,而是拙的,不是正襟危坐
的,而是旁门左道的,就是那样的一种东西。



小片:

在现代美术界,鲁迅被称作“中国新兴木刻的母亲”,鲁迅研究的70年间,人们渐渐发现
,鲁迅的木刻情结与他的小说形象具有某种互为表里的关系。



孙郁:鲁迅喜欢作品当中还有这样一类,就是很肃杀的、很奔放的、明暗对比非常鲜明的


王鲁湘:就对比强烈的那一种。

孙郁:所以鲁迅的杂文和小说,你看就像木刻一样,是黑白反差、质感很强的。

王鲁湘:对,鲁迅喜欢的木刻版画是要有刀感的。

孙郁:对,有刀感、有力量,它是一种地狱喷出来的岩浆,以炬火照亮了周围的黑暗。这
个东西,我觉得也是鲁迅审美观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小片;

“没有拿来的,人不能自成为新人;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

鲁迅认为,“一切好的东西都是人类的共同财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孙郁:他讲这个“胡气”,其实鲁迅对外来的东西是不排斥的,你看他晚年翻译的文章,
大家说鲁迅文章是诘屈骜牙的,我看李敖也是,他引用澳门一个教授的文章,说鲁迅的翻
译、鲁迅的文章句式不通。鲁迅其实特意要不通,为什么呢?到鲁迅的时代,他觉得我们
中国的语言表达是不周密的,它是一种审美性的思维,

思维方式嘛那主要是语言有问题,那么语言问题鲁迅觉得应该求教于胡人,求教于域外文
明,外国的东西,所以他特意使自己的句式不通,他要去改变我们那种八面玲珑的、抒情
的、很典雅的东西,他要用生涩的、陌生化的东西来表达,他使我们能够有另外一种思维
方式。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是他要尝试。

鲁迅认为我们要“输血”,他和胡适在这点上观点一样,他强调少读中国书。



王鲁湘:那么在这点上,可以说鲁迅他一直把自己比喻成一个普罗米修斯,是一个窃火者
,这也占据了他一生中间的文字工作的一半,就现在我们说一千多万字的鲁迅留下的文字
中间,正好有一半是翻译文字。



孙郁:我曾经在《收获》杂志上写过一篇文章,我说鲁迅首先是翻译家,其次才是作家,
他大量的精力主要精力是翻译,而且他瞧不起自己的创作。1927年的时候,他们想要给他
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鲁迅说我的东西不行啊,鲁迅不承认自己有天才。你看我翻译的《
小约翰》,那比我东西好多了。我觉得他可贵在什么地方?他要给中国人一种新鲜的东西
。而且恰恰是这些翻译启发了鲁迅去写很多东西。比如刚才我讲的那个《小约翰》,就说
一个孩子逃学,逃学到大森林里,到大自然里面去玩儿,和大自然在一起很幸福。翻译完
这个书以后,鲁迅就写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是他的一个火种,激发了鲁迅的这
样一种想法。包括夏目漱石,他翻译夏目漱石回忆他老师的文章以后,他也写了《藤野先
生》。

所以他首先是翻译,然后是创作。但是我们现在文学史的叙述完全反过来了,好像鲁迅就
是个作家,成天到晚在写小说,写杂文,在骂人。完全不是这样的。鲁迅晚年,一年有的
时候两本三本翻译著作,他的杂文只有一本。



王鲁湘:一本,对。鲁迅可能认为,作为一种疗救的药品,我不如直接从一种健康的、一
种文明和文化中间把它移植过来。



孙郁:对。所以他认为自己的东西不好,而是希望我写的东西要速朽,我觉得我这个东西
是不值钱的,我要翻译的外国的东西才是我们需要的东西。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希望速朽
的鲁迅却不朽。



PART 3

串场:

1923年7月19日,周作人交给鲁迅一封信,信上说:

鲁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教徒,却幸而尚能担受
得起,也不想责难,大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为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
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到后边的院子里来。没
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据说,接下来的萧瑟的雨夜,鲁迅和周作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
鲁迅和周作人被称作珠联壁合的双子星座,兄弟之间情深意笃长达40年,却一朝失和,反
目成仇。关于周氏兄弟决裂的原因,人们给予了众多的猜测和怀疑。



小片:

关于决裂的原因,周氏兄弟从未对外人做过直接的解释,外界猜测的焦点则不约而同地落
在周作人的夫人羽太信子身上。写作小说《铸剑》的时候,鲁迅使用了“宴之敖”的笔名
,他对许广平解释说:宴字从家,从日,从女;敖字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
逐出的。

时隔一个世纪,“关于鲁迅偷看羽太信子洗澡”或“羽太信子曾是鲁迅情人”的传说已经
渐渐沉寂,学术界普遍认同的看法是:羽太信子患有歇斯底里症,又在嫁入周家后学会了
奢侈,她脾气暴躁,挥金如土,和一向节俭的鲁迅发生矛盾。

而周作人却对夫人唯命是从,最终导致了两兄弟的决裂。



孙郁:应当说当年他们把鲁迅出家门,那是兄弟俩的一个悲剧。不管是什么原因,

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周作人他长期在鲁迅的影子下,他留学、找工作,包括在八道湾的房
子,都是鲁迅给操办的。而且他年轻的时候两人在日本,鲁迅让他翻译书,他很懒,鲁迅
对他很不客气的。他当时已经成为大学教授了,很有个性了,

他思想又那么丰富,他怎么能够允许身边有一个老对他指手划脚的人呢?而且当时这个大
家族,说心里话,思维方式是现代的,生活方式却是传统的。



王鲁湘:鲁迅很奇怪的,他不喜欢这种大家族,可他却在北京自己搞了一个大家族。



孙郁:鲁迅的悲剧,悲喜剧,在家庭问题上的,就都植根在这个问题上。鲁迅你看他给他
妈妈的信,那简直是孝子,那根本看不出是一个斗士来。是不是?对家庭上他真是很传统
的。所以在这一点上,鲁迅他在反传统过程当中,其实在他心里有很深的传统。我觉得这
是鲁迅的悲剧的一面。



小片:

周氏兄弟并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双子星座,事实上,这并非全是比喻,鲁迅又名“长庚
”,周作人又名“启明”,长庚星出现在黄昏,启明星出现在黎明,人们通常以为这是两
颗永远不会碰面的星星,而事实上,长庚星和启明星原本就是同一颗星,金星。



孙郁:应当说周氏兄弟是近百年中国文章写得最好的两个人,而且思想见地最深的两个人
。他们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周作人他在学理上,他对古希腊的文化、对日本文化、对整
个西欧的文明理解是很深刻的,包括你们北京大学当年搞的民俗学、东语系的建立,性心
理学、儿童文学、女性研究都是从周作人开始的。周作人在理论上思考了很多问题,鲁迅
通过创作完成了。



王鲁湘:珠联璧合,心心相映。



孙郁:鲁迅是用自己的生命和现实进行对话。周作人是把现实的感受融到思想里,他和古
代的文明进行交流。他就发现,昨日如斯,今日如斯,明日也如斯,太阳底下无新事。他
就发现中国历史的这种轮回。他突然发现,现在有的东西历史上也有。周作人认为传统人
没有写社会的邪恶和黑暗,还有人类的那种残酷,人性的东西,但鲁迅他已经就把我们国
民当中那种劣根的东西,那种不朗然、不光明的东西都表现出来了。所以他们两个人这种
选择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是斗士,一个像隐士;一个是在荒野上搏击着四面的黑暗,四面
是无物之阵,到处都是鬼魂,

他和他们周旋;一个是在象牙塔里,在苦雨斋里悠然地做一个名士,但是他内心也是极其
痛苦的。



王鲁湘:对呀,他这是苦茶呀。



孙郁:所以其内心深层都是一样的。



王鲁湘:而且,我觉得两个人的绝望好象都是一致的。



孙郁:一致的,他们觉得无路可走,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鲁迅是通过翻译、通过与现实
的对话来表现自己。



王鲁湘:然后我在冲锋陷阵中间被人打死了就打死了,这是我的价值所在。我死在疆场上
了醉死沙场是不是?



孙郁:周作人是,我心已经死了。心已经死了。我喝着一杯苦茶,冷眼看着所有的、历史
上的芸芸众生,来来往往的过客,其实我心已死了。



小片:

周氏兄弟是昏睡的暗夜里少有的清醒者,读他们的作品,人们常常会感到梦醒后无路可走
的悲哀。然而,对于梦醒后的自处,两人的态度又不尽相同。



孙郁:周作人1919年左右的时候,他去日本访问时提出了个“新村”,他觉得这可能是人
类找到的一种自我生存的方式,一种看来是乌托邦,但实际上在现实当中可以实现的这样
一种方式。当时毛泽东看了这个文章以后,特意去拜访了周作人。那么鲁迅其实是沉默的
。鲁迅对周作人所谈的“新村”是绝望的。鲁迅有一句话,“从来如此便对吗?”或者说
你们有什么证据认为未来的世界是黄金的?

而且,他认为黄金世界可能也要有被杀头的。他有的时候觉得大家在说梦。他有一篇文章
叫《听说梦》。实际上,后来历史证明了鲁迅的这种怀疑是对的。人类确实没有任何一种
理论能穷极这个无限整体的世界。



王鲁湘:对啊。



孙郁:所以我说鲁迅是东方的康德,他发现了我们的二律悖反。任何的一个命题都会有相
反的问题出现。所以鲁迅就说,多亏这个世界没有被正人君子们变成一种颜色,成为一种
声音,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像苍蝇一样让你们恶心,让你们觉得这个世界是不完美的。



小片:

兄弟失和后,鲁迅大病了一场,时间长达一个半月。据说,他55岁死于肺病就与此密切相
关。血浓于水,当周作人在苦雨斋里深夜听雨的时候,西三条的鲁迅是否也在辗转反侧呢




孙郁:鲁迅其实很注意周作人的创作,周作人出书鲁迅都买的,你看鲁迅藏书里面,而且
有的时候把他的书放到自己的床头。



王鲁湘:而且非常令人感动的就是,其实把哥哥驱逐出去以后,弟弟心里头其实就有所愧
疚,所以就通过某种文字的形式,一首长诗,《伤逝》,这首诗肯定鲁迅看到了,马上就
写了同样名字的《伤逝》小说。而这本小说周作人也读到了,

所以后来在他的回忆里头说,《伤逝》写的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其实写的、解剖的是兄
弟之间的感情。



孙郁:应当讲,晚年周作人写了《关于鲁迅的小说中的人物》,《鲁迅的故家》写了很多
关于鲁迅的回忆文章,可以说他晚年他在默默还鲁迅的债。



小片:

后来,周氏兄弟的创作态度和立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鲁迅进入社会批判,周作人则退为
文化批判。30年代,两人已分属左翼和自由主义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文化阵营。常常,鲁
迅和周作人相互不点名地以笔墨相讥讽。



孙郁:周作人也写了一些文章来抨击鲁迅。我觉得主要抨击的原因就是对鲁迅的选择的不
以为然,包括鲁迅后来的婚姻,他认为这是纳妾。鲁迅那是自由恋爱的呀,但他认为是纳
妾;而且他对鲁迅参加左联也不以为然,《老人的胡闹》一篇文章里,就说一个老人成天
到晚和青年人鬼混在一起,对鲁迅都是很有微词。但鲁迅在有些文章对他偶尔也有回击,
比如说《谈小品文》。他们认为是一种闲适的、一种很典雅悠然的这样一种作品,说现在
中国需要幽默、需要这种平和的东西,但鲁迅却说,其实当时明末清初的小品也并不都是
悠然见南山的,它也是不平之音,它是顾左右而言他,他用一种很精致的、很不以为然的
、很散淡的、很随意的这样的一种文本表达了对社会的不满。所以鲁迅觉得,中国苦难的
时候,特别是国家危亡的时候,读书人去谈什么“闲适”,那鲁迅觉得中国至少在这几千
年当中,真正的“闲适”是没有的,是伪的。所以鲁迅,他对中国的特殊的国情,对有些
问题他看得很清楚。但是我们当时一些幼稚的文人,包括那些二三流的作家,也包括一些
很不错的作家也都是在这个认知上有盲点。所以,鲁迅就一针见血。郁达夫说,当别人看
到了局部的时候,鲁迅看到了整体。所以,晚年鲁迅看到周作人一些一些行动他很关注,
但是他也无可奈何,因为没有办法。所以他们就走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串场:

据说,毛泽东晚年的时候读鲁迅是边哭边读的,对此我本来有些怀疑,但是在录节目的那
一天,我在鲁迅博物馆看到了一张字条,那时侯的毛泽东暂时失明,让人读过鲁迅的书后
,他在一张纸上重重叠叠地写下几个字,写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大大的“哭”字。或许,风
烛残年之际,奋斗了一生的伟人对于鲁迅忽然有了某种了悟?好了,感谢收看文化大观园
,我们下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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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确实是近代文坛的奇才,可惜没得诺贝儿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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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一个伟大的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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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本身并不需要什么奖之类的东西,而是人类最初觉醒的,维护人权,维护民主,维护自由,一切的虚假在于鲁迅面前都变成了纸老虎。缅怀鲁迅,希望当今社会多一些鲁迅这样清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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